资源共享:看小画书
作者:莫小满 来源: 上传时间:2014-01-04
看小画书
我们住在服务楼四合院时,家里给我们订了《红小兵》杂志。这刊名现在看透着浓厚的文革气息,就像当时的人喜欢起名叫“红兵”“建军”一样。生在文革中,长在文革后期,除了发现大人们经常开会,这场空前的大灾难似乎没有怎么纷扰到我们小孩。我挺喜欢《红小兵》。我觉得“红小兵”这几个字英姿飒爽,特带劲,暗中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小兵”,又自豪又光荣,哼哼,不是什么人都能看的,因为我是红小兵,红小兵才可以看《红小兵》!而且这是订的,是爸爸妈妈专门给我们订的,这些小画书一直一直都会有,想想就踏实舒服。
“批林批孔”似乎是有一段时间频繁在小画书里出现的四个字。
我知道林是林彪,孔是孔老二。就知道这么多,剩下的全是想象:嗯,林彪和孔老二肯定是两个大坏蛋,超级坏,坏透了,而且这两个大坏蛋是一伙的,所以放到一起批!对,就是这么回事!我脑海里很自然就出现了一个画面:两个长得差不多的人站在一起,贼眉鼠眼,左顾右盼……
“克己复礼”是另一个给我深刻印象的词。没有比这个词更坏,更罪大恶极的了。而这个印象来自图画。在一本小画书(不知道是不是《红小兵》,很可能是)的一页里,画着一所阴暗的小房子,黑咕隆咚的,窗子似乎开得很小。里面有两个人,一看而知是坏分子——那时画人物都是漫画式地夸张,好人坏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很明显,他们正鬼鬼祟祟、叽叽咕咕商量着坏事。他们的旁边,是四个黑乎乎阴森森的字:克己复礼。
整个画面传递出的气息以铺天盖地之势瞬间淹没了我,啊,这里面的一切一切都是坏的,都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邪恶。那么“克己复礼"一定也是坏的!可是“克己复礼”是什么呢?也许我脑子里也闪过一个两个小问号,但随即就过去了,管它是什么呢,反正我知道这是坏东西,我绝对肯定,毫不怀疑。
很多年过去,每当翻读《论语》,读到“颜渊”篇里“克己复礼为仁”一句.我总是无法相信面前这个如此美好的“克己复礼”,就是当年小画书里那个极其丑恶的“克己复礼”。他们是一个人吗,怎么可能,他们之间差距实在太大,大到一个是天使一个是魔鬼,如果我把他们合二为一,我就必须确认有一个是被歪曲的,而我很难接受我小时候看到的那个“坏”的是被歪曲的,我真的不愿意纠正第一印象,它似乎是刻在我生命里……这么看来,文革没有给当年的我带来纷扰那只是表面,黑白颠倒的叫嚣式的价值判断带给我的是整个成长期内心深深的疑惑和纷扰不安。
两个念头
小时候的阅读就是看小人书,再早些就是看一些类似看图说话的幼儿画报。妈妈会经常给我们讲书,就是现在大力提倡的亲子阅读。但大人们实在太忙了,也是没办法,那时的小孩子就有了很多独立阅读,就是拿过一本书自己翻自己看。有一次我自己看一本什么画书,有图画,有文字。可以肯定我那时不识字,因为我只看画。我一页一页翻着,情绪是怡然的,没有任何阅读障碍,不需要大人讲,仅仅通过读图,我完全看懂了故事。我正美着呢,突然就有点走神,因为我似乎突然发现原来这本书还带着字,而这些字我一个也不认识,也不想认识,觉得它们实在多余。就在那一刻,一个念头明明白白冒了出来:
干吗要这些字啊,我看画就看懂啦!
现在大家已经普遍认同,图画书是学前孩子的最佳读物,因为图画书主要靠画面演绎故事,而不识字的孩子是天生的读图天才。孩子是读图天才的说法,我是死心塌地信服,不是因为那是专家说的,而是因为小时候那一次的亲身体会。尽管那时读的不可能是标准意义上的图画书,但当时的那一念,实在是太清晰了。
几年后,我又有了第二个念头,和第一个念头有点相续相生的意味。那肯定是我上小学了,我认字了。我又拿过一本小画书翻看。还是有图画,有文字。这次理解文字部分完全没问题,但看着看着,第二个念头清晰地冒了出来:
咦,怎么搞的,我怎么不看字,就看不懂画了?
忘了书名忘了人物忘了情节,那一念却极其肯定明晰,和第一个念头出现时的愉悦不同,这次是不快和郁闷。隐隐约约有一种失落感!我本来不是能看懂画的吗,怎么现在不会了?
现在我明白我失落的是我天生的读图才能。那份才能我曾经有,每个孩子都有,每个作为人类的人都有,因为每个人都是携带着这份才能来到这个世界。靠着它我独自体验过阅读快感,度过一段懵懂混沌的美好时光。但它是如此娇嫩微脆,一旦我进入文字的世界,这份才能就迅速消失了。
抓坏人
似乎我从小看书就不怎么记情节和故事,可能是记性不好,要不怎么看过那么多小画书就跟没看过似的呢。不过我好像会对整个故事的氛围,有种朦胧的整体印象,比如《红小兵》和当时的其他小画书,我的感觉就是“有坏人”和“抓坏人”。几乎每个故事里都有个坏人,这个坏人有时候一看就是坏,有时候是隐藏的阶级敌人(就像电影《黑三角》里卖冰棍的老太太),不管隐藏与否,坏人一出现我马上能发现,画在小画书里的坏人都辨识度极高,表情晦暗不明朗,眼神犹疑有凶光,他们不是好人傻子都看得出来。
坏人不食人间烟火,不吃饭也不撒尿,就想从早到晚搞破坏,于是他就下手了,偷公社的粮食,剪工人伯伯好不容易架设的电线,在家里阴暗的角落收听敌台……最后当然都是被革命群众识破。一旦被识破坏人就穷凶极恶了,要做垂死挣扎,这时一定要小心,因为坏人的反抗会加倍凶残。快呀,快把坏人抓起来,小心,别给坏人伤着,一看到坏人出现我老这么想。坏人最后当然都抓起来了,都低头耷拉脑的。看着他们被押解着渐行渐远的小小背影,不知为什么我心下又会闪过一丝不忍,好可怜,人怎么能落到那步田地,唉,他们那样了,心里是怎么想的,后悔吗?伤心吗?肯定挺伤心……
我受不了坏人那么恶,也看不得坏人那么惨。“恶”和“惨”其实真的不适合小孩子.而我们那时候就老是受这个刺激。不过总的来讲我还是喜欢看这些故事的,虽然“抓坏人”这主题一再重复有些单调,但毕竟是被包裹在“故事”的糖衣里,这层糖衣好甜,叫入喜欢得忘掉时间,忘掉一切。
妈妈抱抱
有一次好像是看一本关于南海女民兵的小人书。有一页画着大人们都在一间屋子里商量什么,旁边有张床,床上躺着个小婴儿。小婴儿的妈妈,是那群大人中的一个,是女民兵吧。小婴儿在襁褓里,被裹成个咪咪小的小粽子样,仰躺着,那张床是个普通大床,小婴儿就被大床衬得格外小。我似乎一瞬间就被这个粽子小宝宝电到了,我的天,她真小,小小小小小,又乖,又安静,没人管她,也没入抱她,她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在那儿。
我的小宝宝,我的小乖乖,我生命里从未见过的最有魅力的小家伙!我出神了,整个人呆掉了,画页不复存在,影像比血肉还真实,我想伸手把她抱起来,抱在怀里,让她的小身体和我紧紧贴在一起,哦,我心尖上的心,我生命里的生命!
现在,当我的女儿已开始进入青春期,当我想抱她亲她却被嫌弃地回应一声“恶心",当我感到一种想抱紧什么却怀中空空的难受,我又想起了我小人书里的小娃娃。
那真是一个神奇的小娃娃,因为她从不长大,无论何时,她总是在那儿,安安静静地躺着,等着我去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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